作为日本海军在二战之前秘密研发的特殊兵器,“甲标的”袖珍潜艇曾被寄以厚望,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初就投入实战,参与了奇袭珍珠港、悉尼港和迪耶果-苏瓦雷斯港等多次行动,取得了击沉击伤多艘大型舰船的战绩,但参战潜艇连同艇员无一归还。鲜为人知的是,在瓜岛战役中,日本海军也派出“甲标的”参战,袭击美军锚地,战果寥寥,但有大半艇员奇迹生还,留下了关于“甲标的”作战的珍贵记录。本文以亲历者的记忆为基础编写而成。
军神の棺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日本海军受到《华盛顿条约》的限制,屈居英美海军六成的实力,因此热心于各种特殊兵器的开发,以期出奇制胜。在这一背景下,舰政本部第一部于1931年11月开始研发袖珍潜艇,其技术指标是以在舰队决战中对敌战列舰实施雷击为前提设定的,水下最高航速30节,续航距离50公里,携带2枚533毫米鱼雷。经过多年研发,袖珍潜艇于1940年夏定型,同年10月开始量产,11月正式列装。日本海军秘密征召人员,组建袖珍潜艇部队,计划建造3艘袖珍潜艇母舰,每艘搭载12艘潜艇。
出于保密目的,日本海军将袖珍潜艇称为“甲标的”,也称为“特殊潜航艇”。最初投产的甲标的甲型全长23.9米,高3.4米,艇体最大直径1.85米,水下排水量46吨,吃水1.88米,耐压深度约100米;安装一部600马力电动机,水面最高航速23节,水下航速19节,续航距离80海里/6节或18海里/19节;由2人操纵,装备2枚450毫米九七式氧气鱼雷,射程为5500米/46节,装药量350公斤,威力可观。虽然甲标的具有小巧隐蔽的优势,但缺点十分明显,机动性低劣,操纵困难,视野有限,舱内通风不良,潮湿闷热,就人体承受极限而言,持续作战时间不超过12小时,最合适的攻击距离为800米。
在奇袭珍珠港作战中,甲标的首次投入实战,由5艘潜艇搭载5艘甲标的组成特别攻击队,企图在海航部队空袭的同时潜入港湾,扩大战果。12月7日凌晨,5艘甲标的在珍珠港入口以南数海里处脱离母艇,向港湾进发,此后便音讯全无,无一返航。可以确认的是其中一艘在入港时被“沃德”号驱逐舰(Ward,DD-139)发现并被击沉,另一艘甲标的在潜入失败后弃艇,艇长酒卷和男海军少尉在漂流中昏迷,被美军俘获,成为战争中第一名日军战俘。虽然甲标的首次出战就全军覆灭,日本海军仍大肆吹捧特攻队的所谓忠勇精神,除酒卷少尉之外的其余九人全部追晋两级军衔,并被奉为“九军神”。
珍珠港作战后,日本海军继续使用甲标的对盟军港湾实施奇袭作战。1942年5月31日,3艘甲标的奉命袭击澳大利亚悉尼港,击沉1艘宿舍船,但全部损失,无人生还。同日,2艘甲标的潜入马达加斯加的迪耶果-苏瓦雷斯港,重创英军战列舰“拉米利斯”号(HMS Ramillies),击沉1艘油轮,依旧艇毁人亡。在最初三次甲标的作战中,日军总共损失10艘袖珍潜艇,19名艇员丧命,荣升军神,甲标的真是名符其实的“军神の棺”。
南下瓜岛
1942年8月,美军登陆瓜达尔卡纳尔岛,日军随后展开反击,与美军展开惨烈的争夺战,战况陷入胶着,迫使日军持续增兵,在本土整训的甲标的部队也接到了南下瓜岛的调令。1942年9月30日,作为甲标的母舰兼移动基地的“千代田”号水上飞机母舰搭载12艘甲标的和10个艇组抵达特鲁克,待命出击。
在待命期间,“千代田”号舰长原田觉海军大佐组织部队展开临战特训,以环礁内停泊的日军舰船为目标演练锚地攻击战术,包括模拟攻击、长时间潜航及隐秘露顶(即在潜航状态下进行潜望镜观察)等各项训练,其中最艰难的科目是长时间潜航,艇员在封闭潮湿、温度超过40度的狭小空间内坚持数小时甚至更长时间,还要操纵潜艇、观察敌情,绝对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尽管甲标的部队苦练不辍、蓄势待发,但是攻击命令迟迟未能下达。在10月初,日军计划在瓜岛上建立甲标的前进基地,但是面临美军海空封锁,运输困难,这一计划难以实施。10月间,日军在瓜岛及其周边海域连番激战,损失很大,直到此时联合舰队才想起甲标的部队,于10月31日下达了出击命令。鉴于美军的空中优势,让“千代田”号抵近瓜岛水域释放甲标的显然过于冒险,因此日军决定由潜艇搭载甲标的前往战区实施作战,目标是攻击美军的隆加锚地。
11月3日,被选定执行运载任务的伊-16、伊-20和伊-24潜艇进入肖特兰港,参战人员在“千代田”号上召开作战会议,研究行动细节,其中最重要的两点是“以运输船为最优先攻击目标”,“在完成攻击撤离后在我方占领地区附近将潜艇自沉,乘员自行登岸返回”。首先奉命出击的是11号甲标的,艇长为国弘信治海军中尉,艇付为井上五郎一等兵曹。11月5日傍晚,伊-20搭载着11号甲标的驶离肖特兰港,取东南航向以18节航速直趋瓜岛,此时西方天际被夕阳染得通红,在暗蓝色的天穹上南十字星座灿灿生辉。
11月6日晨,为了躲避美军飞机,伊-20开始潜航,直至晚间20时45分上浮。国弘中尉爬到甲板上,对甲标的进行检查,确保所有设备都保持完好,正常运行。午夜时分,出击命令下达。伊-20以18节航速南下,漆黑的夜空中飘着雨丝,海面上波涛起伏。在潜艇艇员的协助下,国弘、井上两人将配给的红豆糯米饭、五谷寿司等罐装粮食装进甲标的内,他们携带了可供一周食用的食品,以便弃艇登岸后能在野外坚持更长时间,提高生存几率。
11月7日凌晨3时45分,甲标的乘员登艇,母艇下潜,国弘中尉通过电话报告“出发准备完毕”。伊-20下潜到15米深度,甲标的与母艇之间的电话线被切断,此后两者通过敲击艇壳传递信号:敲击一声表示“准备出发”,敲击两声表示“前后部紧固带解除”,敲击三声表示“中央紧固带解除”。在母艇敲打信号后,甲标的也要敲击回应,以示确认收到。随着一阵有规律的敲击声后,利用坦克履带改制的紧固带被解脱,11号甲标的与母艇分离,启动电机,以4节航速,航向90度,潜深30米直奔隆加锚地。
生还第一号
11号甲标的在航行平稳后增速至10节,国弘中尉后来回忆:“一想到终于出征了,激动得身体紧绷。”在潜航5小时后,他判断已经抵达隆加锚地以北9公里处,于是改变航向至180度,驶向海岸,同时上升深度,每隔5分钟升起潜望镜进行观察。当他第三次将眼睛凑近目镜镜头时,视野尽头出现一丛椰子树树冠,已经接近海岸了!长时间潜航的疲劳困顿立即被临战前的兴奋一扫而空。
国弘中尉转动潜望镜环视四周,寻找攻击目标。不久,大约在7000米距离上发现一个有两根烟囱的船影,11号甲标的立即调整航向,向目标靠近,艇长同时下令:“鱼雷战准备!”此时闷热的狭小舱室内回荡着引擎运行时富于节奏的响声、艇员努力压抑着紧张的呼吸声,甚至汗珠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从艇底不时传来与沙石摩擦的刺耳声音,这让国弘中尉意识到已经进入浅水区,随时有触底搁浅的危险。
接敌的20分钟好像20个世纪那样漫长,国弘中尉判断已经接近敌舰,于是冒险升起潜望镜观察,果然两艘舰船就在500米外,其中一艘运输船正在卸货,另一艘船在旁边下锚。机不可失!他运用反复练习的目测技巧迅速估算了射击角度,在确信可以命中后下令开火,井上一曹扣下射击扳手,伴随着一声闷响,下部发射管的鱼雷出膛而去,此时大约是上午9时27分。
11号艇在发射了第一枚鱼雷后,重量减轻了近一吨,艇首浮出水面,艇体纵倾,瞄准偏失!国弘艇长在迅速修正姿态后立即将上部发射管的鱼雷也打了出去!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暴露,没有时间确认战果了,撤退要紧!不等艇长下令,井上一曹就操纵潜艇急速下潜脱离。“左满舵!半速!深度30,全潜!10米!15米!30米!”井上不断地报告着,在下潜过程中远处传来鱼雷爆炸的浑钝声音,仿佛兴奋剂一样刺激了两人的神经,成年累月的苦练终于得到回报,他们几乎要在严重缺氧的舱室里扯开喉咙高呼万岁了!
11号甲标的攻击的目标是美军运输舰“马亚巴”号(Majaba,AG-43)和驱逐舰“兰斯多恩”号(Lansdowne,DD-486),附近还有另一艘驱逐舰“伍德沃斯”号(Woodworth,DD-460)在进行反潜巡逻。当11号甲标的发射第一枚鱼雷时,“兰斯多恩”号的瞭望哨看到了潜望镜和鱼雷航迹,立时警报大作。根据美军记录,第一枚鱼雷直奔“兰斯多恩”号而来,但是定深过大,从军舰底部穿过冲上附近的海滩,没有爆炸。吃水更深的“马亚巴”号被第二枚鱼雷击中,右舷船壳被撕裂,轮机舱和锅炉舱被彻底摧毁,船体右倾,开始下沉,所幸几乎卸空的货舱提供了较大的浮力,没有马上沉没。
袭击发生后,“兰斯多恩”和“伍德沃斯”号联手展开搜索,使用声呐侦测,并向水下的可疑信号源投掷深弹,折腾到中午也没有什么收获,只能悻悻地收兵回航。中雷的“马亚巴”号于下午在特鲁纳河河口搁浅,此后滞留瓜岛两月有余,于1943年1月被拖到图拉吉岛检修,被判定难以修复。由于船体相对完整,该船被作为浮动仓库使用,度过了战争余下的时光。
11号甲标的在攻击得手后开始面临最严峻的生死考验。艇员们驾驶潜艇向北撤退,尽可能深潜,不久附近响起深弹爆炸的恐怖声音,冲击波剧烈地摇晃着纤小的艇体,但没有造成任何损伤。驱逐舰螺旋桨尖锐的声音忽远忽近,透过单薄的艇壳敲击着两人的耳膜。大约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平静,国弘中尉谨慎地继续保持潜航,估算航线,向埃斯佩兰斯角的预定登陆地点前进。下午14时,国弘中尉从潜望镜中看到海岸线后决定上浮,在持续潜航10小时后,舱内的二氧化碳浓度已经达到危险的程度。在确认周边没有舰船或飞机后,国弘中尉打开舱盖,两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从窒息的边缘脱离。此后,11号甲标的继续向西航行,最后在卡明伯和马鲁勃勃之间靠岸,在打开通海阀使潜艇自沉后,两人涉水登岸。
国弘中尉和井上一曹沿着海岸向东行进,抵达埃斯佩兰斯角的海军通信站,向肖特兰发送了甲标的作战史上首份战斗报告:“向两艘敌运输船发射鱼雷,听到命中的声音,之后受到深弹攻击,无法确认战果,在南方海岸搁浅,潜艇浸水放弃,人员安然无恙。”两人随后搭乘伊-9撤退,于12月1日到达特鲁克。国弘、井上的归来引起了轰动,毕竟这是开战以来甲标的作战中首次出现生还者,他们的亲身经历对于之后改进作战具有宝贵的价值。很快,两人乘坐飞行艇回国,向包括永野军令部总长在内的高官们做了汇报。
连续出击
国弘艇的成功攻击和生还无疑加强了日军继续进行甲标的作战的信心。11月11日,30号甲标的由伊-16搭载向瓜岛出击,艇长是八卷悌次海军中尉,艇付为桥本亮一上等兵曹,但在分离时,甲标的艇尾与母艇艇体发生碰撞,艇舵损坏难以恢复,最后注水自沉,两人游泳上岸,幸运归还。11月19日,伊-20携带37号甲标的踏上征途,艇长为三好芳明海军中尉,艇付是梅田喜芳一等兵曹,依然出师不利,37号艇的舵机发生故障,无法潜航,只能放弃行动,在埃斯佩兰斯角附近弃艇登岸,艇员生还。11月23日,伊-24搭载12号甲标的出击,艇长是迎泰明海军中尉,艇付是佐野久五郎一等兵曹,在与母艇分离后就渺无音信。
11月28日,由伊-16搭载的10号甲标的在艇长外弘志海军少尉、艇付井熊新作二等兵曹驾驶下,在当天清晨成功潜入隆加锚地,于6时16分击中美军运输舰“阿尔奇巴”号(Alchiba,AK-23),引发爆炸和火灾,舰长詹姆斯·弗里曼海军上校(James Freeman)沉着冷静,下令抢滩,免于沉没,舰上的大火直至12月1日才被扑灭,弗雷曼上校因为处置果断而被授予海军十字勋章。10号甲标的在攻击后可能被美军巡逻舰艇的深弹击沉。
12月3日清晨,伊-20搭载的8号甲标的抵达瓜岛海岸,艇长田中千秋海军少尉和艇付三谷护二等兵曹驾艇向搁浅的“阿尔奇巴”号实施鱼雷攻击,未能命中。在撤离时,8号甲标的触底搁浅,动弹不得。田中艇长考虑自决,但三谷兵曹鼓励道:“在哪死都一样,再试一次吧。”两人尝试上浮取得成功,潜行至卡明伯海岸附近弃艇上岸,侥幸生还。
12月7日凌晨,由辻富雄海军中尉和坪仓大盛喜一等兵曹驾驶的38号甲标的在萨沃岛以北海域离开母艇伊-24,在拂晓后借助晨光发现了搁浅的“阿尔奇巴”号,于6时59分发射两枚鱼雷,命中一枚。38号艇在发射鱼雷后行踪暴露,遭到美军舰机围剿,在8枚深弹的攻击下成为铁底湾舰船墓场的新成员。在十天内三度遇袭、两次中雷的“阿尔奇巴”号经过临时维修后于12月27日驶向图拉吉岛,随后于1943年1月中旬返回美国修理,于同年8月间重新服役直至1946年退役。
日军瓜岛甲标的作战的最后一击发生在12月13日,22号甲标的由伊-16搭载出击,艇长门义视海军中尉和艇付矢萩利夫二等兵曹驾驶该艇前往隆加锚地,在日出时分向一艘美军驱逐舰发射了鱼雷,未能命中,之后向西撤退,在埃斯佩兰斯角附近自沉,艇员游水上岸,得以幸存。
经过一月有余的作战,“千代田”号搭载的甲标的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二,联合舰队司令部下达了中止瓜岛甲标的作战的命令。中止作战的原因一方面是连番出击后仅击伤两艘运输舰,战果不彰;另一方面瓜岛战局日趋恶化,岛上日军粮弹断绝,大型潜艇都被转用于运输给养,无法继续展开甲标的作战。让日本人略感安慰的是,参与此次作战的16名艇员中竟有10名奇迹生还,相比先前的行动已算万幸了。
得不偿失
1943年2月,随着日军残部分批秘密撤军,瓜岛甲标的作战作为整个瓜岛战役的一个片段被载入史册。从1942年11月5日至12月13日,日军甲标的部队以单艇出击的方式先后八次对隆加锚地实施袭击,仅击伤两艘运输船,战果十分可怜,对战役进程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相比之下,日军失去了8艘甲标的和6名艇员,3艘大型潜艇也因从事运送甲标的的任务被牵制了40余天,无法进行更为积极的作战,可以说完全是得不偿失的。
就瓜岛甲标的作战的初衷和策划而言,日本海军存在决策性失误,以不恰当的方式使用兵力,企图实现不切实际的目标。从现代意义上讲,袖珍潜艇是一种特种作战兵器,应该凭借其隐秘的性能特点深入设防严密的敌方港口攻击大型战舰等高价值目标,比如意大利海军蛙人突击队对亚历山大港的偷袭,英国海军X艇对德军“提尔皮茨”号战列舰的攻击。在瓜岛作战中,甲标的的目标被定为普通运输船,希望通过袭击阻止美军的补给增援,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是对这种武器真正价值的贬低和浪费。如果说瓜岛甲标的作战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大概只有艇员们超常的忍耐力和勇敢气魄,以及过半艇员的成功生还。
日本海军对于瓜岛甲标的作战不甚满意,没有像以往那样大肆宣扬鼓吹。依照惯例,在瓜岛作战中阵亡的甲标的乘员均追晋两级军衔,但相关公报的用辞要低调很多:“某君作为某舰乘员在作战中表现活跃,挺身突入瓜岛锚地,攻击敌舰队取得巨大战果,最终壮烈牺牲。”既没有使用“特别攻击队”、“特殊潜航艇”之类的用语,更没有高升“军神”的待遇,这大概就是瓜岛甲标的作战鲜为人知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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